35歲的廖永參算過賬：他在道縣縣城的工地上做木工，每天請假半天，持續(xù)半月就少賺了一家人近一月的伙食費。

你不知道龍舟對他們意味著什么？

一支鄉(xiāng)村龍船隊的故事：有人跨千里趕來;“00后”請不到假干脆辭職。

（決賽結(jié)束返回岸邊的青龍一隊。）

（青龍一隊在2024年中國龍舟公開賽(永州道縣站)中獲大眾組100米、500米第三名，大家輪流和獎狀獎杯合影。袁召輝 攝）

（6月2日下午，青口村村民站在岸邊給正在進(jìn)行決賽的青龍一隊加油。）

35歲的廖永參算過賬：他在道縣縣城的工地上做木工，每天請假半天，持續(xù)半月就少賺了一家人近一月的伙食費。

但今年端午前，他再次接到村里組龍船隊的通知，還是毫不猶豫就參加了。船上其他23名隊員也一樣，有人跨1500多公里回村，有在深圳工作的“00后”干脆辭職，各自安排好生活，每天堅持回村訓(xùn)練。

青口村青龍一隊劃500米，用時接近兩分鐘。這兩分鐘里，“你腦袋里只有鼓聲，還有前面那個人的槳。想的只有一件事——村子的榮譽，那是錢買不到的”。

6月3日，比賽結(jié)束次日，約一噸重的龍船已經(jīng)被抬至村里專門搭的棚屋，青色龍頭卸下來放在倒扣的船體下方。前一天全力拼奪的名次成為樂談，負(fù)責(zé)后勤的長輩們分工張羅晚宴，均齡不過四十的隊員們來回走動，摘楊梅、聊天、串門、逗狗。

這應(yīng)該是村子每年最熱鬧的時刻，除了幾個走得太快的人——外地請假回來的隊員比完就匆匆趕回去。等過了這一晚，年輕人也要返回縣城的房子，返回各行各業(yè)。

龍舟賽事中民間自發(fā)組織的規(guī)模最大、被當(dāng)?shù)厝苏J(rèn)為比春節(jié)還隆重的道縣龍船賽，究竟是怎么把這幫年輕人拉回村子的?

他們也說不明白。“你一個從來不劃龍船的，一上去就會愛上它。”有村民這樣說。

第一艘龍船“下了十年的決心”

隊里大部分成員都來自青口村寨子嶺。它(寨子嶺)被描述成一個“島”，位于瀟水河和九嶷河的交匯處，三面環(huán)水，河道遠(yuǎn)比縣城里的比賽河段寬闊。島上就300多人，平常只有一些退休了的長輩住。一支龍船隊需要24人，包括1名鼓手、1名舵手和22名劃手，通常是清明的時候，趁著人都回村了，大家會提起端午龍船賽的安排，確定本年度有哪些人可以參隊。

45歲的劃手周滿太是“積極分子”之一。村里龍船隊能建起來也有他的功勞。

青口村這代人的第一艘龍船可謂“下了十年的決心”。此前每逢端午龍船賽事，村里人在岸旁看著其他鄉(xiāng)鎮(zhèn)社區(qū)的隊伍鑼鼓喧天熱鬧得很，有坐不住的，就跑去其他村里參隊。2018年端午過后，周滿太實在忍不住，先掏出1萬元，號召村民打龍船。造龍船、“樂龍”祭祀等相關(guān)儀式前后花銷近10萬，是村子里每家每戶自愿籌集的。

在縣城工作的28歲劃手周修丞自然也會準(zhǔn)時入隊——他從剛建隊時就參加了，父親周勝光還擔(dān)任領(lǐng)隊。和他們父子一樣，29歲的鼓手周濤和父親是隊里鐵打的四對“父子兵”之一。由于2023年參賽的舵手今年已年滿60歲，超過了參賽年齡，周濤又叫上自己在縣城的朋友何輝。何輝老早就想上船，他常在社交平臺上刷到那些參賽過的隊員們在端午賽后喊口號，一遇到開心的事情，“扒啊!哦嗬!”便脫口而出。

廖永參是2023年第一次入隊，“我當(dāng)時就想上船試一下。一試就愛上了”。今年他沒有猶豫，“還有猶豫，那就不叫熱愛”。

隊員優(yōu)先從在道縣本地的人里找，不夠了就打電話給在外地工作的人，有人從1500多公里外的浙江溫州趕回，有人請不到假索性辭職。

20歲的何靖就是從深圳辭職回來的，他今年在當(dāng)廚師學(xué)徒，但是老板不允假。縣城的龍船賽何靖從小看到大，“感覺挺刺激，一直很想上去體驗”，只是村里一直沒船，沒摸槳的機會。2023年端午前不久，待業(yè)在家的他接到村里人的電話，問他要不要試一下，試后他被隊里哥哥們夸“練出來肯定是個好劃手”。這年(2023年)拿了亞軍，隊員用車拖著龍船走大路回村，一路鑼鼓不斷，煙花沖天，他站在船上，“說不出來什么感覺，很風(fēng)光，心里好自豪”。所以今年一開始組隊，他就表示：“那肯定得回。”

隊員訓(xùn)練完很累次日又全都準(zhǔn)時出現(xiàn)

5月中旬，訓(xùn)練提上日程，訓(xùn)練地點定在村前的水域。水面更寬闊，而且“訓(xùn)練要有技巧”，50歲的領(lǐng)隊周勝光面露神秘：“動作、口號只有我們自己人能知道。”此外，考慮到在外訓(xùn)練開銷高，回村的話，村里的長輩們都很活躍，買菜、切菜、下廚、洗碗，都有分工，每天四葷兩素、五菜一湯，菜式不重樣。

隊員們平常都不在村子，做房地產(chǎn)的、做門窗的、自己開店的、工地上干活的，各行各業(yè)都有。像廖永參，每天早上6點半到工地，一直干到上午11點，下午的工作時間是2點到6點，不能中途離開。但是包工頭也是道縣本地人，痛快給他批了下午的假。有些隊員則是下午5點多才能趕回村，匆匆加入隊伍，練體力、意志力、爆發(fā)力，一遍遍耗光全身力氣，晚上9點后才回到縣城的家。

作為大家的教練，周勝光天天泡在短視頻里學(xué)競速技巧。道縣劃龍船叫“扒”龍船，傳統(tǒng)扒法是雙手同向握住船槳往后“挑”，動作十分美觀，也因此以前船上還專門有兩人負(fù)責(zé)用瓢把“挑”進(jìn)船里的水舀出去。但近些年來，比賽更追求競技性，大家的訓(xùn)練更講究速度和爆發(fā)力。船槳入水更深，雙腳蹬住船面，手臂到腰臀都得發(fā)力，劃手的全身都是緊繃的。

拉傷是常有的事，隊員們每天都貼著膏藥，又因為被太陽曬，上身的皮膚變成“黑白格”。好在今年端午來得早，“去年更曬，一上岸，(身上的水)干了就掉皮”。周修丞事后想起來感嘆：訓(xùn)練時想過很多回放棄，自己干什么要來受這個罪?“都這么想過，但第二天又都準(zhǔn)時出現(xiàn)，彼此喊著不要放松。”

“每個人都是抱著夢想去訓(xùn)練的。”廖永參形容，就像他在工地上夢想能往上升一點，在龍船賽里也夢想著奪冠，“要奪冠了，那不得了，那開心得兩天都睡不著覺，開心得就像孩子哦!”

今年村里本來想換新龍船，限于經(jīng)濟情況作罷，隊員們外探了其他村子的情況：排名靠前的隊伍都換了新船，而且實力普遍變強。他們猶豫今年的目標(biāo)要不要定為保“前十”。

5月28日，賽前兩天，他們劃船逆流20多公里來到縣城，和幾支隊伍“搏水”都贏了，又感覺目標(biāo)可以定為保“前四”。

贏了，敲鑼打鼓走大路;輸了，走水路溜回去

“我下船就吐了。”廖永參的聲音嘶啞又興奮，“可以輸，但是不能輸太多。把所有的力氣都使出來，這就是劃龍船的精髓。”

6月2日中午，剛比完兩場湖南道縣傳統(tǒng)龍船賽的青口村青龍一隊離開瀟水河，坐上回休息點的大巴。下午進(jìn)行的決賽，將決定他們回村的方式——贏了，依傳統(tǒng)要走大路敲鑼打鼓放炮風(fēng)風(fēng)光光地回去;輸了，則“走水路溜回去”。

“扒啊!哦嗬!”到?jīng)Q賽現(xiàn)場，道縣龍船的獨特口號響徹瀟水河上空。青口青龍一隊的龍船出現(xiàn)在500米競速直道的1號賽道上。

青口村村民聚在離賽道約300米處的岸邊，看到水面上青龍一隊的船以暫居小組第一的成績正全速向前，“青龍!得勝!”船前進(jìn)到難辨成績的位置，村民們又趕緊掏出手機觀看直播，前兩名咬得很死，他們急得又驚呼又跺腳。

“差點點嘛，就差點點!”周修丞的母親沖著剛剛比賽完回到碼頭的船隊惋惜道。隊員們?nèi)矶急凰秃菇瘢瑵M臉都是釋放后的興奮，“啊，第六啊，沒關(guān)系嘛，不可惜嘛”。

“留點遺憾明年拿回來，那會更開心!”周修丞給大家，也給自己鼓氣。

“龍船可以凝聚一個村子的精氣神!”

6月3日，幾名隊員聚在碼頭附近，走水路將船送回村。這天是星期一，很多隊員睡一晚就回歸工作，好幾個外地趕回的連夜離開，周修丞也是決賽當(dāng)晚熬夜處理完累積的工作才請到假，“船一收，大家就自動回到了日常生活中”。

下午3點多，有隊員陸續(xù)從縣城趕回，眾人一起將船抬上岸，抬回棚屋，將船側(cè)翻倒扣時，船里的水像瀑布一樣倒出來淋在眾人身上，何靖一邊雙手撐船，一邊身子左躲右閃，皮得像條泥鰍。

周修丞也差不多是何靖這個年紀(jì)開始接觸龍船的。他青少年時期叛逆，父親怕他走歪路，將他送去河南少林寺，后來繼續(xù)當(dāng)兵，到20歲才回家。沒有事做的時候就躺在家里，刷手機玩游戲。直至22歲，父親和村里幾名長輩召集組建龍船隊，才漸漸和同村的其他年輕人熟絡(luò)起來。隊友也變成平常約玩的朋友。“龍船可以凝聚一個村子的精氣神。比賽的名次其實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一條船一條心，朝著一個目標(biāo)努力。”

晚上7時許，村里長輩們自己張羅的飯菜香味在島上唯一一條街道上飄漫。整整十張桌子沿街鋪展開，最熱鬧的慶功宴在夜色中開啟。在工地干了一天的廖永參姍姍來遲，臉上堆積的疲憊瞬間被長輩一桌的喊聲沖散開。

接著酒杯齊齊舉起來，隊員們把長輩圍了兩三圈。“青龍!”不知道誰喊了句，眾人自動呼應(yīng)：“得勝!”

（記者 吳陳幸子）